其实,王维心里,何尝不是五味杂陈?
自721年春天在玉真观婉言拒绝玉真公主后,这是他和公主的第一次重逢。
听到门人通报“玉真公主到访”的一刹那,他的心里,既有愧疚,也有期待。
愧疚的是,他不知道她是否已经放下了?如果她尚未放下,他心中的愧疚,又添了一层。
期待的是,当他收到她亲手抄写的五千字《道德经》,特别是读到“持而盈之不如其己,揣而锐之不可长保,金玉满堂莫之能守”这句话时,他就一直想找一个机会,当面谢谢她。
当他走到门口,看到玉真公主因他的出现而略显失态时,他顿时明白,她还是没有放下……那一瞬间,他心中除了满满的愧疚,更多了几多怜惜。
但,愧疚也好,期待也罢,终究不是爱情,也终究转化不成爱情。
如果他做点什么就可以让公主忘了他,他一定愿意去做。只是,有时候,他做得越多,反而越是伤害。
那么,最好的办法,或许就是自绝于公主的生活之外。在心里默默为她祈福就好,愿她能在山水之间,得道悟道,心得自在……
走进岐王府大堂,司马承祯一眼看到了窗前案几上的棋盘。
他走到棋盘前,拂着胸前如秋日浓霜、严冬初雪般泛着银光的胡须,说:“此局胜负未定,请岐王和王参军继续手谈,贫道在一旁观战,岂不美哉?”
岐王拱手道:“道长远道而来,岂有只顾对弈不陪道长之理?我和摩诘改日对弈无妨。”
“王爷此言差矣。史书有载,晋人‘观棋烂柯而浑然不知,可见观棋之乐,不在对弈之下也。”
司马承祯所说的“观棋烂柯”,是一个典故。相传晋朝时,有一个叫王质的人,到信安郡的石室山打柴。看到一童一叟在溪边大石上下围棋,就把砍柴用的斧子放在溪边地上,驻足观看。不知看了多久,童子提醒他说:“你该回家了。”王质起身去拿斧子,却发现斧柄已经腐朽,磨得锋利的斧头也已锈得凸凹不平。回到家中,家乡也已大变样,无人再认得他。原来,王质打柴误入仙境,仙界一日,人间百年。
“既然道长如此说了,本王恭敬不如从命。请道长和持盈上座,我和摩诘再切磋切磋。”
王维自然依命,向司马承祯和玉真公主告了座,和岐王继续对弈。
玉真公主坐在司马承祯下首,一起观战。
围棋是“琴、棋、书、画”四艺之一。相传为帝尧所作,春秋战国时期已有记载。
南北朝时,玄学兴起,文人雅士崇尚清谈,下围棋被称为“手谈”,对弈之风盛行。
隋唐时,帝王们无不爱好弈棋,对弈之风遍及全国,并经由遣唐使传播到了高句丽、新罗、百济、日本国等。
唐代翰林院定期选拔一批专门陪帝王下棋的专业棋手,人称“棋待诏”。他们具有高超的棋艺,人称“国手”。
当时,唐玄宗欣赏一位名叫王积薪的“棋待诏”,常传唤他到宫中对弈。
王积薪棋艺高超,名震天下,却从不以名家自居。每次外出游玩,身边总带着一个竹筒,里面放着棋子和纸画的棋盘。他常把竹筒系在马车的辕上,途中不管遇见谁,哪怕是平民百姓,只要会下棋,都要下马来对弈一盘。谁要赢了他,还可以享用他款待的一顿佳肴。
有一年,王积薪到嵩山游玩,巧遇在嵩山修道的司马承祯。两人一见如故,切磋棋艺。在王积薪的指点下,司马承祯也颇懂棋道。
此刻,岐王、王维、司马承祯都完全沉浸在棋局中,屋内安静得连一根绣花针落地的声音都清晰可辨。唯独玉真公主的心思,却游离在棋局之外。
她的座位,和王维只有咫尺之遥。王维的侧颜,清晰地呈现在她面前。
在她眼里,王维天生就是一个发光体。她以为时间会让人遗忘一切,她以为自己已经可以坦然面对,但当她真的和王维近在咫尺时,王维那与生俱来的光芒,立即将她用理智铸造出来的铠甲,一点一点融化了。
他的呼吸、他的皱眉、他的沉思……他的每一个细微表情,都像被一个无形的放大镜放大了数百倍,投射在她眼里,烙印在她心里。或许,这一生,爱过王维后,就很难再爱上别人了。
“啪——”忽然,一颗棋子坠地,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,打断了玉真公主的遐思。
原来,是王维手中的棋子滑落在地。
“摩诘,莫非你今日有意让着本王?方才失误了几手,如今更是连棋子也拿不稳了?”岐王抬头,半是玩笑、半是认真地说。
“哪里哪里,原是王爷棋艺精湛,王维甘拜下风。”王维抱拳,微微一笑。
“依贫道看来,今日王爷步步为营、以静制动,王参军则有些心神不宁、顾此失彼。”
“哈哈,道长过誉了,摩诘棋艺不在本王之下。今日失手,必有缘故。”岐王意味深长地看了王维一眼。
“王积薪著有围棋《十诀》一书,贫道有幸拜读一二,真乃精辟之至。所谓‘十诀,一是不得贪胜,二是入界宜缓,三是攻彼顾我,四是弃子争先,五是舍小就大,六是逢危须弃,七是慎勿轻速,八是动须相应,九是彼强自保,十是势孤取和。心中若有‘十诀,则不论对弈,还是处事,都是妥当的。”
王维微笑倾听,默然点头,起身向司马承祯抱拳道:“道长所言极是,王维谨记在心。心定方可神聚,神聚方能事成。心神不宁,历来是兵家大忌,也是手谈大忌。”
一直观棋不语的玉真公主,抬头微笑道:“胜败乃兵家常事,手谈亦是如此。既是消遣,自然有输有赢,摩诘何必萦怀?”
“持盈,你和摩诘对弈一局,如何?”岐王挑了挑眉,看了一眼玉真公主,又看了一眼王维。
王维正想说“但听公主吩咐”时,耳畔忽然传来玉真公主一句淡淡的话:“不必了,我之前已经输给摩诘了,不是么?”
听着岐王、玉真公主、王维三人之间的对话,一旁的司马承祯,似乎明白了什么。
这晚,岐王设宴款待司马道长、玉真公主一行。
“对酒当歌,人生几何?譬如朝露,去日苦多。慨当以慷,忧思难忘。何以解忧,唯有杜康。”岐王举起酒杯,不急不缓地吟起了曹孟德的《短歌行》。
吟罢,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,说:“曹操虽乃一代枭雄,但谈到生死大限时,也难免英雄气短,只好发‘何以解忧,唯有杜康之慨。这杯酒,我敬在座诸位。”
“好!世间好物黄醅酒,莫厌狂歌酒百杯。”司马承祯也举起酒杯,一饮而尽。
“悲欢聚散一杯酒,南北东西万里程。王维也敬大家一杯。”琥珀色的黄酒在杯中轻轻荡漾,王维面带微笑,从容不迫地喝下了一杯酒。
&nbs
第42章 雪中芭蕉[1/2页]