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维和三五知己在济州城外吟咏青雀时,玉真公主正在四川青城山上清宫内,和师傅司马承祯研读《坐忘论》。
和济州相比,青城山的春天似乎来得更早些。
这日,玉真公主已换下丝棉夹袍,穿了一件月白素绸袄,外罩一件水田青缎镶边长背心,拴着秋香色丝绦,腰下系一条淡墨色的白绫裙。全身上下,无一丝奢华,只觉清雅自然。
她的案头,摊放着道教上清派正宗传人司马承祯用毕生心血写就的《坐忘论》。这部著作堪称道家经典,被道教中人奉为宝典,反复研读,细细回味。
“持盈,天地间最可宝贵的是生命,生命最可宝贵的是道。养生在于修道,修道在于静心,而静心最好的方法,就是以自然为本,清静无为,离境坐忘。”
司马承祯出生于公元647年,这一年,他已经76岁高龄了,却依然面色红润,声如洪钟,一派仙风道骨。
“师傅说的极是。您的坐忘论,和庄子提出的养心方法一脉相承,是一种保持性灵宁静安详、破除烦恼、回归真我的道家修炼方法。”玉真公主手抚麈尾念珠,颔首微笑。
“坐忘之法,按修习次第,需要走信敬、断缘、收心、简事、真观、泰定、得道等七步。每一步,都省不得,懒不得,错不得。”司马承祯手捻银须,款款道来。
“师傅,弟子以为,这七步中,断缘和收心,看似最易,实则最难。若能断缘,便能收心,若能收心,便能简事、真观、泰定。如是,离得道也就不远了。”说罢,玉真公主似乎想起了什么,轻轻叹了口气。
“持盈,佛家讲慈悲,道家讲断缘。佛家‘有情,所谓‘佛渡有缘人。道家‘无情,所谓‘天地不仁,以万物为刍狗,圣人不仁,以百姓为刍狗。天地把万物纳入‘大道的规律,一视同仁,不偏不倚;圣人效仿天地,也把百姓纳入‘大道的规律,一视同仁,不夹杂个人的感彩。所以,修行的第一步,是信敬,第二步,就须断缘。”
“师傅,弟子倒是想起了李冶的几句诗。”玉真公主抿了杯中的一口茶,缓缓吟道:“至近至远东西,至深至浅清溪。至高至明日月,至亲至疏夫妻。”吟罢,沉默片刻,说:“夫妻之间,尚且可能至疏,遑论其他?因此,正如师傅所言,唯有断缘,才是真正的修行,方能到达‘道的境界罢。”
“持盈,你自小聪慧,近来更是精进神速,为师甚是欣慰。为师已在青城山住了不少时日,近日正在思量,欲去山西王屋山住上一段时日。”
“山西王屋山?”听师傅说到“山西”二字,玉真公主心里“咯噔”了一下。因为,那个让她难以“断缘”的人,不正来自山西么?
王屋山是道教名山,位于河南济源、山西运城之间,东依太行,西接中条,北连太岳,南临黄河,幽深秀丽,气象万千,是九大名山之一,更是道教十大洞天之首,自古就是仙道云集之所。
战国时期列子所著《冲虚真经》中那个《愚公移山》,愚公想移走的山,就是王屋山。
“为师一生学道,走过天下诸多名山,然所钟爱者,唯嵩山、青城山、王屋山、天台山而已。上清派第一代宗师魏华存,也一生钟情王屋山,并将其作为仙逝之地,羽化于此。”
司马承祯似乎并未察觉玉真公主脸上的细微变化,顾自沉浸在对天下名山的回味中。
前一秒还在提醒自己“断缘”的玉真公主,此时却在迅速地思考一件事——要不要随师傅一起前往王屋山?
其实,自从出家为道,她早已习惯了云游四方、天下为家的日子。从长安到骊山,从终南山到青城山……她走过很多地方,但不知怎的,天下之大,却没有哪个地方让她有“家”的感觉。
不过,当听到“山西”二字时,她却隐隐有了某种牵挂和笃定。
或许,当一个人心里真正有另一个人时,即使无法和他在一起,但若能和他牵扯上一丝半缕的关系,或许也是好的。
比如,听他的音乐;比如,读他的诗词;比如,品他的字画;比如,住在离他不远的地方……
王屋山,是师傅心中的道教圣地,是师傅愿意安度晚年的地方,更重要的是,它和王维老家山西运城,近在咫尺。
如果能在王屋山清修,那么,她呼吸的每一丝空气,或许曾同样被王维呼吸过;她沐浴的每一寸阳光,或许曾同样被王维沐浴过;她饮用的每一口山泉,或许曾同样被王维饮用过……
如果能在王屋山清修,那么,她呼吸的每一缕空气,或许曾同样轻拂过王维;她沐浴的每一寸阳光,或许曾同样照耀过王维;她品尝的每一口山泉,或许曾同样滋养过王维……
她和王维之间,无形之中,就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。
于是,她心意已决,脱口而出:“师傅,弟子愿侍奉您于膝下,陪您前往王屋山。从此,跟随师傅左右,研习坐忘之法,清静无为,离境修道。”
司马承祯怔了怔,看了一眼玉真公主,说:“持盈,青城山是你的出家之地,你真的舍得离开吗?”
“师傅方才教导弟子,佛家讲慈悲,道家讲断缘。既然要‘断缘,又有什么是舍不得的呢?”
司马承祯微微颔首,觉得眼前的女弟子,似乎和从前有点不一样。不过,他并不想深究。凡夫俗子,谁不曾被红尘困扰过?
只可惜,修行是一个人的独孤旅行,前路漫漫,只能一个人慢慢走、慢慢悟。别人帮不了,也不能帮。
出家有出家的不舍,红尘有红尘的不幸。
被贬往华州的岐王,本以为可以安度余生,却不料天有不测风云。
和王维一样,岐王也是专情之人。和宁王、薛王不同,他宠爱的妻妾并不多。最宠爱者,唯爱妾萧氏而已。
他和萧氏育有一子,名叫李瑾,从小天赋极高,悟性极好,深得岐王喜爱。
721年秋天,因“黄狮子舞”事件,岐王被贬华州。通透如他,自然懂得其中的是非和隐情。因此,他什么都没说,就带上妻妾儿女,让家仆收拾行李,举家迁往华州。
这一年,岐王33岁。本是意气风发、有所作为的年纪,但却因生于帝王家,只好早早闭门谢客、收敛光芒,过起了修身养性、淡泊明志的生活。
不过,对岐王来说,这样远离政治斗争、家有贤妻美妾的生活,倒是他愿意并喜欢的。
但,人有旦夕祸福,命运却和岐王开了一个残忍的玩笑。
722年春天,12岁的李瑾忽然得了一种怪病。
先是全身皮肤发红,奇痒难耐。岐王请来华州当地名医诊视。谁知名医看了后,只是轻描淡写道:“郡王并无大碍,春天花粉弥漫,怕是花粉过敏,也是有的。”
这位名医只是为李瑾开了一些清凉止痒的中药,让人每日熬了给李瑾擦拭。
谁知,擦拭了一段日子后,不仅发痒的地方没有好转,还逐渐溃烂、发脓。更严重的是,李瑾全身发烫,高烧不退,一度昏迷不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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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0章 红尘内外[1/2页]