钱史玉一边奋力地扫着积雪，一边暗自思忖：‘都说云妃出身江南名门，容貌、才学样样出类拔萃。如今到了璃音院外，不知道有没有这个福分见一见。唉，想来如此天人，终究难免红颜凋零于冷墙之内，盛极必衰的道理一点不错。
正胡思乱想间，一阵悠扬清雅的歌声传来，伴着淡淡的古琴声。
江南岸，云树半晴阴。帆去帆来天亦老，潮生潮落日还沈。南北别离心。兴废事，千古一沾襟。山下孤烟渔市晓，柳边疏雨酒家深。行客莫登临。江南草，如种复如描。深映落花莺舌乱，绿迷南浦客魂消。日日斗青袍。风欲转，柔态不胜娇。远翠天涯经夜雨，冷痕沙上带昏潮。谁梦与兰苕。
……
一首宋词唱尽了江南十里烟雨，万般繁华，还有点点的离愁家恨。
皇帝痴痴地看着云裳，她的眼、她的眉、她的纤纤素手、她的丝丝忧愁，还是和当初一样。淡雅如菊，风骨如兰。
云裳轻柔地操着琴，宫商角徵羽，音音都是思念，字字都是不舍。她想起那天的江南烟雨，细密如丝。自负才情的她与他人打擂，续上了个所谓绝对，正得意间，一个年轻公子却在一边哂笑摇头。她气恼地瞪他，却见来人白衣胜雪，眉眼清俊，气宇超绝。
公子一见她的面容，也是一愣，脸上微红。她却不依不饶，定要对方说一个更高明的下联来。结果，输了。
与吟竹刚走了五步，公子便追过来，把扇坠递上。
她微一沉吟，笑嘻嘻地致谢，脉脉地瞧着他。公子立时语无伦次，脸红似醺。
四哥啊。你可知是我故意扯断穗子，只为与君相识。
然而千万般心思，只化作这高高低低、起起落落的琴声。琼树落花、碧瓦高阁，终挡不住，人生长恨水长东。
江南竹，清润绝纤埃。深径欲留双凤宿，后庭偏映小桃开。风月影徘徊。
寒玉瘦，霜霰信相催。粉泪空流妆点在，羊车曾傍翠枝来。龙笛莫轻裁。
一曲终了，皇帝的心神为之深牵，半响在椅上默不作声。
然后，他道：“得卿若此，夫复何求？”
云裳却笑了：“得与四哥共坐至此，是云儿的福分。好久未动古琴，技艺生疏，让四哥见笑了。云儿斗胆，既得献技于驾前，便求四哥一个允诺。”
“你想要什么？”皇帝直直得凝视她：“但凡朕做得到，一定给云儿。”
“四哥，此次一别，不知何时才能再见。这半年来，不得陪伺圣驾，今日一见，四哥身子是大不如前了。云儿便想得皇上一个承诺——无论云儿身在何处，皇上四哥都要保重自己，并替臣妾教导好钰儿。”
“你这是说的什么话？”皇帝皱起眉头，“撤蕃的事，最多三月即完结。你再等朕百天，到时，朕带着钰儿亲自来璃音院接你。哪里要说得这么悲戚，生离死别一般？”
“是了。”云裳笑着向皇帝行了个大礼，“不过世事难料，四哥，这个薄面还是赏给我。”
“好。”皇帝扶起她，“朕答应你。朕一定调养好身体，到时与钰儿风风光光地接你回宫。”
“谢四哥。”云裳作了个揖：“天色不早了，明天就是年夜，皇上要大宴群臣，累得很，今儿就早点回宫歇息。”
“还有……”她又道，“云儿素喜安静，这一大帮子人来来去去的，看着闹心。请皇上令他们在外院当差，云儿想这一个时辰一个人待着。瞧瞧雪，也想想心事。”
“好。”皇帝笑吟吟地转身步出院门，又想起什么，倏地回头。云裳依在门边，静静地望着他。
别了，四哥。能做的，我都已经做了，望你遵守诺言。
开门的时候，钱史玉望里偷偷一瞥，只一眼，就目瞪口呆。原来这世上真有这样天仙一般的美人，难怪皇帝宠爱十载不衰，别说娶她为妻，就是看上一眼，听她说一句话，死了也值。
皇帝带上门，吩咐了几句，就走了。留下太监、宫女们站在院外冷得跺脚。
“你说这云主儿，是不是又要得宠啊。看皇上大冷天的，还过来瞧她。”
“算了。皇上来是出于多年的情分，钰王是皇上最宠的皇子，他的母妃自然也另眼相看了。”
“这天冷的，都邪乎了，瞧，又下雪了。再过一个时辰，云主儿是清闲了，我们却要冻死了。”
“与其在这弄嘴，不如来做做事情，身体也暖和些。”钱史玉实在是听不下去了，宫女是原来景苾宫带去的，对主子尚算忠心，这几个太监却狗眼看人，想来平时也给了云妃不少冷脸看。
‘你们等着。等云主儿得势，有你们好看的。他恨恨地想道。
雪，又开始洋洋洒洒地漂下来，整个京城银霜素裹，一派祥和景象。
云裳站在院子里。院子里的雪已经积得很深了，她幼居江南，不太见得下雪，对雪十分喜欢。这几日，她便没叫太监宫女们在院内打扫，奴才们也省得清闲，因此院内已是铺天盖地一片银色。
她想起，第一次宫里下雪，她兴奋地在雪地里一阵乱跑。皇帝在后面拿着伞，笑吟吟地想遮住她，她却推手道：“云儿就要雪落到头上，皇上想怎样呢？”
“呵呵。”她不禁笑起来：平淡如水，却温暖长久。
她痴痴地感受着雪片落在肌肤上，一刹那，便化了。突然，云裳脱掉大氅，一颗颗解开棉衣的盘扣，只剩下一件丝质的浅色绸衣。她的脸上带着满足的笑意，张开双手，倒在了雪地上。
满地的银白化作彻骨的寒冷，一刹那间渗透衣裙。她不禁打了个寒战，然后深吸一口气，感受自己的体温一点点的把雪水化开。但冷意仍是铺天盖地得袭来，然后化为剧烈的疼痛，从身体的各个角落传来。
在疼痛的尽头，居然慢慢升起一种温暖，和超脱的释然。
兰之猗猗，扬扬其香。不采而佩，于兰何伤。
今天之旋，其曷为然。我行四方，以日以年。
在困于这片金碧辉煌十二年后，她终于得以自由。回到魂牵梦萦的故乡，做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子。
然而她终不曾悔，因为在这个囚笼里，有她最深爱的人。
只是……她哀伤地想：哥哥，等会儿相见，你会不会怪我呢？
半个时辰过去了，太监、宫女们在外面冷得直跳脚。钱史玉与一班打扫处太监自早晨起就没吃过半点东西，干了一天，又冷又饿，也实在是受不住了。
“钱三爷，您就到云主子跟前求求。再这样下去，我们怕是等不到新年了。”一个小太监可怜兮兮地凑到钱史玉跟前。
“这叫什么事儿啊？”一个宫女也忍不住附和道，“偏偏吟竹姐姐出去办差了。不然，叫她求求，也省得我们在这里做了冰坨子。”
第三章 年夜[1/2页]