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应该死在该死的地方,而不是被严世蕃等人穷凶极恶地杀在半路上。
一路上奔越山河,各驿站更换好马,人尚未到山东,声势已足以宣示他视死如归的决心压倒一切!
马车内的胡宗宪却是一路心潮汹涌。早年中进士后,便直接进了刑部,开始仕宦生涯。在山东青州府益都县任知县时,勤政爱民,招抚山贼,累迁浙江巡按监察御史,平定浙江倭患,取得抗倭的重大胜利。他平生以孟子王者师学为圭臬,追求的也正是这般驷马风尘、经营八表的快意人生。严嵩的重用让他有了施展抱负的机会,但严府毕竟不被理学心学清流所看好,自己在清誉上便有了诟病。行军打仗从来不是会指挥就行,粮草筹集,人员调动都是至关重要的事,要做好这些,就不得不向严党的很多官员低头。仗要打,严党要溜须拍马,下面的士兵百姓们也要看护,如何两全,连一向以干练著称的胡宗宪都做得瞻前顾后,总会有失偏颇。这些年来,他送给严党官员的礼不在少数,真要翻找旧账,他逃不掉。极言之,他本就是罪有应得,这一次就算报恩,也要让严世蕃等人悬崖勒马,最不济,不能让他们牵扯到严嵩,更不能牵扯戚继光和俞大猷。倘若这些人都罢黜了,朝野如何看他,毁誉也是在难料。
但寻常百姓那种清苦毕竟难捱,储才仰望本就为了施展,水里火里挣出来便不枉此生,他从未后悔走严嵩的门路。
因而一路更不停留,日夜兼程。
其时又正当金秋飒爽,中秋将近,风萧萧兮,他干脆命人将车轿的顶也卸了,门帘窗帘也取了,以符风餐露宿之意。跑得快了有时还站起来,凭轼而立。车风扑面,衣袂飘飘,悲壮踌躇,总是千古之感!
马队就这样跑着,胡宗宪也好长一段路程一任颠簸神在身外,突然感觉到车慢了下来,衣袂也就不飘了。定神一看,原来是一处驿站到了。
“歇歇吧。”胡宗宪吩咐道。
这几日的行程,他仿佛老了二十岁,年龄比王正宪和高拱小,样子却像是他们的长辈。
可前驾的四匹马刚走进这个驿站的大门便都停在了那里。这是个县驿,院子本就不大,这时里面已经散落了十几匹马,一些亲兵正在给那些马喂水添料刷洗皮毛,里面也就没有了空地,胡宗宪的马队挤不进来了。
“怎么回事?”
胡桂奇搀扶着老父亲,站在驿站门口。
“请问是不是部堂大人?”一个声音这时在里面叫住了他。
胡宗宪转过视线,望向喊他的那人。
是严府的一个小差,以前没少给他送礼,所以一打眼就认出来了。
那小差:“请问是不是部堂大人?”
胡宗宪望着他,便知道里面是谁在等他,过了一阵才答道:“我就是。”
那小差:“我们大爷在里面等部堂大人有好一阵子了,请部堂大人随我来。”说着便摆出一副领路的样子。
胡桂奇本不放心让胡宗宪一个人过去,但胡宗宪道:“在这里,他是不敢对我动手的,你们先换马喂料,等我出来,继续赶路。”
驿站的正房里,严世蕃好像是病了,闭着眼靠躺在椅子上,额头上还敷着一块湿手帕。
那小差快步走了过去,轻轻揭开他额头上的手帕,然后小声道:“大爷,部堂大人来了。”
严世蕃慢慢睁开了眼,望着站在门口的胡宗宪,一时情绪翻涌,点点头,指着旁边的空座:“汝贞,坐下吧。”
胡宗宪也没推脱,坦然地坐在这里,“世蕃兄是病了?”
严世蕃:“心病,难医啊。汝贞,我听说你近来身子也不大好,怎么不在府上养病,千里迢迢地这是要去做什么?”
胡宗宪望向了他,“之前给老师去信,老师说他就在山东一带,我自觉时日无多,与老师聚少离多,便想着趁自己能动弹的时候,再和他老人家聚一聚。”
“怎么会呢?你是浙江大战的功臣,皇上应该有派御医来给你看病吧?”严世蕃笑着道:“还是遵医嘱,回家好好养病,待病情大好了,我和父亲一同去看你,我们把酒言欢!”
胡宗宪慢慢低下了头,“世蕃兄有话不妨直说。”
“父亲今年八十一了,你也有五十六了吧?”严世蕃开始打起感情牌。
胡宗宪:“是,今年虚岁五十六。”
“你的头发也白了不少,比打仗时候见老很多啊。”
“是,就这一年,白了八成了。”
严世蕃轻叹一声:“虚负凌云万丈才,一生襟抱未曾开。你我皆是如此啊!”
胡宗宪摇了摇头:“人心似水。”
严世蕃:“水是往下流的,人心总是高了还想高啊!”
胡宗宪和严世蕃目光一碰。
“我听说,前几日高拱张居正到府上看望你了?”
“是的,不止他们,很多有来往的官员都曾来拜访。”胡宗宪语气平静。
“其他人都拒之门外,包括我的人,而你唯独见了他们。”严世蕃两眼瞪得像灯笼,死死地盯着他,好久才说道:“不知谈了些什么。”
胡宗宪平静地望着严世蕃,“世蕃兄,有话不妨直言。”
这已经是第二句了。
严世蕃忽然猛地拍了下桌子:“好!好!左不过是改换门庭,无非将我们父子都送进牢里,亲手屠宰罢了!可你不要忘了,自古事二主者都没有好下场!踩着我们的尸骨,裕王那的几把椅子,也轮不到你坐!”
胡宗宪静静地坐在那里,以沉默相抗。
严世蕃被他的沉默激得更愤怒了:“你是质疑要联合高拱张居正他们,置我们父子于死地了!”
胡宗宪:“世蕃兄,你可以用这个心思度天下人,但不可以用这个心思度我胡宗宪,还有,阁老已经八十一岁了,你可以不念大明基业,不念天下苍生,也不念身后哀荣,但不应该不念自己的白发老夫!他勤恳大半生,不该落得一个叛国逆臣的下场!”
“你有什么资格训我!”严世蕃咆哮了,接着站起来,“大明朝两京一十三省,当初是抗在我肩膀上,天下苍生和大明基业还轮不到你来说!我现在只问你一句话,接下来的山东一行,你是不是执意进行到底!”
胡宗宪:“执不执意,天下人都在看了,已经没有分别。”
严世蕃:“那就是说你已经铁了心了?”
胡宗宪又沉默了,坐在那里一言不发。
严世蕃气得在那里发颤,突然,他举起右手在自己的脸上掴了一掌:“该打!认人不淑,认贼做友!我严世蕃怎么就瞎了这双眼,和你胡宗宪交心!”
胡宗宪一愣,然后慢慢站了起来,走到门边,“世蕃兄倘若没有别的事,我还要赶路,就不打扰了。你们可以上奏参我,种种罪名只要属实,我绝不反驳,我的富贵权势是阁老给的,也该在阁老这里结束。”
说完,胡宗宪径直走了出去,留下严世蕃一个人凌乱狂怒,像个发疯的野兽。
第145章 江西官场的人选,分道扬镳[2/2页]