乔木兰被元木兰扶下马,刚拄上罗织闷声不响亲手做的拐杖,便被气笑了。
她险些没站稳,却抬手拒绝了白尧入帐坐谈的邀请:“就在这儿说。”
白尧犹豫地环顾一眼四周众将士,道:“……主帅不能不救。”
乔木兰摩挲着拐杖把手上,由程栏亲自缝制的柔软布套,脸色虽白,目光却依然直接坦荡:“这就不‘妇人之仁了?”
白尧叹道:“我明白你,但他是主帅,不是别人。这与地位高低、人命贵贱都没干系,主帅被敌军生擒,这就是我等将士无能。只要他不死,我们就得救,不能任由他流落敌方,有损家国颜面。这不仅仅是为了他,更是为了全军将士,只有这一步先过去,我们才能雪耻!”
众将士纷纷振臂高呼:“白将军说得对!”
这话有理,乔木兰也认,但她还是轻蔑一笑:“是你们无能,又不是我无能。你们想救便去救,与我说这些做什么?这都几日了,要救便快些吧,晚了,元帅就自杀殉节、以谢天下了。”
大多将士虽信服乔穆,却仍是被这话刺到,本就憋着一口恶气,此刻面色更是难看。
其中一些是真情实感地羞愤,也有一些在心里责怪过元帅连累众人一起蒙羞,但无论如何都没想过不救。
他们寻常将士尚且如此,乔穆怎能这样不讲情理?
就算元帅对木兰女军有不好之处,可从未对不起他乔穆。
木兰女军若是想置身事外,他们不会说什么,反正不曾抱有什么希望,也不好意思让人家为了这事上战场,可他是乔穆,是男军将士出身,还曾是众营之首——虎贲营的将领,木兰女军是同袍,他们就不是了吗?
就连白尧也未能控制住脾气,语气急了点:“即便他活着回来了,也已犯下大罪,只有天道、圣上和律法能裁决他。身为将士,放弃主帅,我们成什么了?”
“那你说,你想怎么救?”乔木兰明知故问。
白尧半晌没开口。
他闻讯出帐迎接时,先是心下一定。
乔穆回来得这么早、这么快,必是找到了女军,一同归来的。
多个人就多份力量,更何况一个乔穆可挡万军?
可下一瞬,他就注意到了乔穆的残腿。
过去这些年,他虽嫉妒过乔穆后来居上,不满过其行事张狂,但他性格使然,早已习惯了照顾、包容弟弟与后辈,也逐渐接受了自己怕是一生都要屈居于乔穆之下,做“其次”与“第二”。
他与乔穆多年同生共死,绝非一朝一夕便能恩断义绝。
相比死一个烂泥扶不上墙又确实犯下死罪的远房侄子,他更不希望自己与乔穆的关系不复从前。
在他眼中,乔穆就是未来的元帅。他做好了辅佐乔穆承袭元老大王衣钵、同载史册的准备。
他从未想过乔穆有朝一日也会失败,甚至受重伤、战死沙场,他不信,也不敢想。
可事实摆在眼前,乔穆终究是人,不是神。他忍不住痛惜,又失落万分。
直到罗织揭下了俘虏头上的黑布。白尧的痛惜与失落戛然而止,敬重一瞬间远超怜悯。
他彻底心服口服,也豁然开朗,勤奋踏实也好,家学渊源也罢,怎能比得过得天独厚的天份和常人难以企及的胆量?
他同时也替木兰女军感到高兴,女子如何,营妓又如何,都已成过去了,有这样一件大功,她们终于能堂堂正正地,做与男军一样的真正军人,只是……
“用左帐王把元帅换回来?”乔木兰懒得等,直截了当问道。
白尧和众将士皆不禁心生几分惭愧,可转念一想,这本是理所应当的一件事,为何此时此刻,竟似不应当了?
乔木兰又问:“我们拼死拼活抓回来的敌军王将,若献俘于圣上,当如何?”
白尧道:“……自是首功,乔统领封侯拜相,前途无量。”
乔木兰轻笑摇头:“会让天下人知道,木兰女军雄风犹在。”
她特意在“雄风”二字上着重了咬字:“到时圣上便会问,怎的之前这些年,女军不曾如此,是乔穆的缘故么,我该怎么答复圣上呢?歪打正着,绝处逢生,是元帅执意不救,给了我们这样的机遇,其实一切都是元帅的功劳?圣上再问,元帅何在——为敌军生擒了,还没救回来呢,呵……何等可笑。”
白尧麾下有将领再也受不了乔穆的恣意狂傲,站出来道:“一军主帅被擒,此乃全军奇耻大辱,白将军与我等都一门心思雪耻,乔统领难道不是我等同袍,竟出此反语?我等身为主帅麾下将士,难道不该营救主帅?乔统领也不想想,若非有元帅牵制敌军主力,尔等如何平安归来?”
“鼠辈敢尔!”乔木兰冷斥道,“你是什么东西,也配端着道理与我说三道四?平日里怎的没见你对你家白将军出言相护?这是看我少了一条腿,好欺负了,挡不住你家白将军的青云路了。”
乔木兰撑着拐杖,有些生疏却仍稳稳地一步步挪到那将领跟前。
见白尧上前要扶,她伸手将其推开,然后拎起那将领的衣领,往自己身前一扯:“这是我为了生擒左帐王,亲手割下的一条腿,你对着它,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。”
伤口尚有血迹,殷红刺眼,那将领垂眸看着,面色变了又变,在周围众人的窃窃私语中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
又是程栏上前缓和气氛,松开乔穆的手,神情难得严肃:“乔统领何时说过不救,又何曾拦过你们去救?”
他留了半句未说出口——昔日元帅可不是如此。
那将领这才半垂着头道:“左、左帐王为我军生擒,这不是营救元帅的天赐良机?不然要怎么救,只能丧权辱国地赎,不是割地,便是……凭左帐王一人便能做到的事,我们凭什么舍近求远、舍易求难?”
“为谁生擒?天赐良机?”罗织忽然冷冷开口,“这是把左帐王当和亲公主了。”
左帐王一直由罗织亲自看管着,此时就在她身边,正被封着嘴,又气又笑,脸色涨红。
罗织瞥了左帐王一眼,笑意浅浅,目光却淡漠得令人毛骨悚然:“舍卿一身安社稷,不知何时用将军。”
相持到最后,元木兰一身血污泥土地出列,向众将士端正抱拳:“救元帅乃军中首要大事,木兰女军自当义不容辞!区区一个左帐王,如何能与我军主帅、领土与百姓相提并论,若能兵不血刃,换我军主帅归来,可当为左帐王记一大功!”
随乔穆归来的二百男军率先鼓掌叫好,向众将士称赞木兰女军生擒左帐王一战着实不凡,还拉拢其他男军,夸耀木兰女军高节大义,不让须眉,同时给了乔穆一个台阶下:“乔统领向来嘴臭,得理不饶人,但他也没拦着元副统领不是?不说话便是赞同了,真是义薄云天,不愧为‘杀神!”
见乔穆虽不虞,却的确没有反对,白尧郑重承诺:“木兰女军此功必将记入军报,呈于圣上,告之天下!”
军心齐了,事也定了,乔木兰帐中四人的意见却始终不能统一。
罗织不同意,乔木兰更满怀不甘,可为了元木兰和其他女军,她们都忍了下来
程栏语重心长:“木兰女军还要好好走下去呢。你这时若讨价还价,出言不逊,除了让他们误会你,还会让本就与女军有隔阂的男军,认为木兰女军和他们并不同心同德,还斤斤计较,有点功劳就想骑到他们头上去。”
乔木兰冷哼道:“这功劳不够骑他们的?”
“你闭嘴。”
程栏连骂人都好声好气的,“之前元帅不肯出兵救女军时,很多男军是不赞同的,他们对女军本就心存愧疚,方才见她们平安归来,也是很高兴的。这是个不错的开始,让木兰女军不再单单是女军,而是与全军融合的同袍与将士,这对木兰女军的来日有利无弊。”
乔木兰老老实实盯着残腿闭着嘴,罗织则忍不住开口:“究竟是我们不够融合,还是他们不够接纳?”
程栏口中的道理,乔木兰和罗织如何不懂,正因为懂,才更如鲠在喉。
罗织冷淡道:“原本的绝世奇功,转眼成了两军交战后的扯平,我们的战利品,要被心安理得、心甘情愿地献出,若非乔统领讨价还价,只怕他们的态度要更加理所当然,谁叫他们总有道理,谁让他们的道理总是对的。
“抢人头计军功的时候,他们比谁撕咬得都厉害,却看不惯别人护着自己的战利品。没有左帐王,我们的军功就是一纸空文。军报在他们手里,他们说有就有,说没有就没有,就算承认也不过是一时的,等事情一过,此事就能被忘得干干净净,再有一段时间,便能当从未发生过。”
乔木兰斗胆补了一句:“见木兰女军伤亡不大,他们还会以为,我们抓左帐王很容易呢。”
不久前就有一个实例,程栏看在眼里,却唯有叹息。
自进帐起,元木兰便敛了笑容。她何尝没有不甘,但她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:“当下,我们没有两全之法,只希望日后的木兰女军,不要再有这一天。”
将木兰女军尽数交由元木兰与罗织安抚打理之后,帐中只剩乔木兰和程栏两人。
见乔穆闷闷地不说话,程栏温和一笑,蹲在他面前:“我知道,乔统领何曾受过这等委屈,我也知道,你不是不会以退为进。倘若你没有受伤,木兰女军自有来日可图,此番奇功虽难得,只要有你在,想要再有,未尝不能,可谁说残了一条腿,就再不能上战场了呢?”
乔木兰看向一边:“胡说什么。”
程栏把乔穆的脸扳回来:“是我胡说么?不是有人以为这是自己最后一次上战场,未来恐无法控制,所以想为木兰女军留住功勋,不惜自污,比往日更狂傲不羁,令人厌憎。”
“……”“你有些话确实过分了。正如元帅代表全军将士,他被擒,我们也跟着蒙羞,你现在也代表木兰女军,他们不敢对你如何,却敢对木兰女军如何。”
“白尧他侄子的头还在辕门上挂着呢,他们试试。”程栏拉住乔穆的手:“你别急,也别担心,我们以后一定还能并肩作战的,元副统领和罗参军也很好,不是么?”
“……你还不回你那儿看看么,程小都统?”
“做什么急着撵我走?我警告你,好好养伤,不许再恣意涉险,你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。”
话音刚落,程栏就瞧见了乔穆脸上一闪而过的自嘲笑意,他无意刺伤他,可那是实话,一时便有些尴尬,“……我给你倒杯水。”
乔木兰伸手拦住:“我自己来。”
见乔穆与拐杖较劲,非要自力更生,不许任何人插手,程栏百味杂陈,眼眶潮热。
他拼命地忍住,坐下后刻意吩咐:“那也给我倒一杯。”
乔木兰身影一顿,侧脸一笑:“遵命。”
元帅不在,赵参军战死,全军上下皆以乔木兰与白尧马首是瞻。
自从乔木兰派使者把左帐王的耳环送去敌军,不过三日,敌军就主动求和,希望休战一日,交换主帅于两军阵前。
为了配上主帅的身份,也为了证明休战之心,乔木兰拖着残腿,亲自护送左帐王。
一路上,左帐王扬眉吐气:“你在这位新元帅手底下受了不少气吧?可还是不能明目张胆地不救他。你抓了我又如何,还不是要把我送回去,把他换回来?多可惜啊,何苦呢,不如你干脆临阵倒戈,杀了这草包作投名状,随我回营?我可比他强多了。”
在乔木兰提出要亲自护送左帐王并接回元帅之时,其他将领也有过类似的担忧:依乔统领这疯劲儿,他不会直接把元帅拖成尸首带回来吧?
虽有白将军做保,他们还是做好了应对万变的准备。
可他们仍万万没想到,两位主帅刚刚交换,骑上各自带来的马匹,乔穆就突然纵马驰上,破空一闯,以一敌二,□□一挥一挑,便削下了左帐王的首级!
乔木兰一手以□□串住左帐王的头颅,一手鞭笞元帅的马背,转身便往回逃。
敌军负责护送元帅与接收左帐王的将领匆忙追上,被白尧一箭射下了马。
战鼓在同一时刻敲响,大军应变而出,趁着敌军措手不及、群龙无首,打了场漂漂亮亮的胜仗!
从此敌军败势如山倒。元帅在劫后余生之后,收获了他梦寐以求的大捷。
有些将领曾提出质疑,却被白尧反驳:“只许敌军不守盟约,屡犯边境,不许我们临阵反悔?”
众将士这才后知后觉地明白,原来乔穆与白尧早就商量好了。
元木兰和罗织等女军也都明白了乔穆的心思,程栏更是气得眼眶通红,不想再与乔穆说话。
见乔穆向程栏赔着笑脸,白尧不由得想起了他来找自己的那晚。“白大哥,以后不会再有人阻挡你高升了。”
“我就直说了。拿左帐王换主帅,木兰女军同意了,我还没同意,除非这一战,他们听你的,而你听我的。”
“富贵险中求啊,白大哥,你跟他们可不一样。”
“你不同意也行,那就等着左帐王的死讯吧。”
“你知道我干得出来,到时敌军必会杀元帅泄恨,不用再交换了,甚好。”
拖着这样的残腿,还能斩敌军主帅于马下,着实英勇,无可匹敌。
这恐怕是他们最后一次并肩作战了。
想到乔穆许久未唤自己“白大哥”,白尧走到乔穆身前:“你的腿怎么样了?”
“还能怎么样?残了。”
乔穆越轻描淡写,白尧心里就越不是滋味:“你莫这样说,我那儿还有许多益气补血的药……”
乔木兰好笑道:“益气补血,又不能再长出一条腿来。”
乔木兰是真的看得开,也不后悔,陌生与不习惯都能克服,他人或可怜或同情的目光也大可无视,除了身边人的帮助和照顾带给她一丝烦恼,她只有一点舍不得。
舍不得她奋斗了这么多年的军营与沙场,舍不得这山川草地,剑戟弓枪。
白尧承认:“……我只是个凡人,确实有那么一瞬,动过混蛋的念头,想着你这样了,或许我的出头之日就来了,但无论你信不信,我宁愿你好好的。”
乔木兰闻言定定地端详了白尧一番:“我也希望你永远端正,对得起你这身家传的白甲。”
罗织虽心知有景黛在,乔穆轻易不会死,但当她看到乔穆杀左帐王时,还是忍不住悬心。
她有些挫败和不甘地承认,跟左帐王的首级为木兰女军带来的卓越功勋相比,她竟更希望一个男人平安。
这份功劳得来不易,她得亲眼看着文吏写到军报里去,任景黛和元木兰都劝了也不听。
无奈之下,元木兰只好一同前去。
敌军大败,左帐王身死,这是多年来久未有过的大胜,全军上下振奋欢悦,文吏也直呼痛快,正撰写军报,就迎来了罗织这个不速之客。
现如今全军上下已无人不识罗织。经那二百男军一传,众人都知道了,连乔穆都惧她三分,再听闻她昔日旧事,更不敢惹,文吏便也唯唯诺诺。
罗织刚瞄一眼就发现了一处错误:“是乔统领率木兰女军生擒左帐王,不是乔统领生擒左帐王。”
“有什么不一样么?乔统领是木兰女军统领,自然是率领木兰女军立下了这等大功。”
见文吏如此含糊,元木兰眉心微蹙:“你可知真正生擒左帐王的,其实是罗参军?军报如史书,惜字如金,更该实事求
第 109 章 竟无一人是男儿[1/2页]