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可是光亮、秀气,一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涡。营养不好和过度劳累,脸色很苍白,仍剪着学生式的刘海发,成天穿着打了补丁,洗得发白的学生装,一声不响的作这作那。日本人不论舍长,教官还是厨房的女工,谁都可以指使她。谁指使她都老老实实的干。谁都可以教训她,谁教训她都“嗨,嗨!”的答应,答应归答应,她并不都听信。比如,舍长山崎先生告诫她,对这些中国征用工不要怜恤,因为他们是劣等民族,理应受大和民族的驱使。可她和中国人说话时还是笑嘻嘻的称呼“张君、李君”,称呼“您”不用“你”。管“中国”不叫“支那”,听说他们不喜欢这个叫法。中国人对她很和气,比某些日本人和气的多。他们够苦的了,不能帮助他们也决不要害他们。所以看见什么违反纪律的事,她从不告密。她哥哥在中国失踪了,人们对她家很歧视,母亲天天跪在神龛前祈祷,要佛爷保护哥哥平安。她对千代子说:“我就是相信善行才能换来善报。我看到这些中国人挨打挨饿心里害怕,怕你哥哥在中国也过这种地狱生活,千代子,咱们不要在中国人身上作恶,上天有眼,在中国就会有好心人照顾他!”
      千代子不论信不信妈妈的观念,她都不愿违背她。爸爸死了,哥哥失踪了,有人说是叛国了。妈妈一个人带着她姐弟俩生活不容易。除去广岛有个舅舅偶尔接济一下,谁也不肯帮她们的忙。她不能叫妈妈不高兴。
      快走到兴亚寮门口,她看到山崎先生从事务室门口出来,一脸的凶气,她赶紧低下了头,急步快走,直奔厨房。兴亚寮天天有华工挨打,她一碰上就低头躲开。她同情挨打的人,又替打人的人感到羞耻。
      低下头可堵不上耳朵呢!
      刚才冲她瞪眼的那个中国人报告了:“干燥炉车间七名,全部到齐,报数!”
      “一二三四五六。”
      第六声数字象个小公鸡叫出来的,是男孩变声期的声音。
      这是华工中唯一和她年龄相仿,可以说上话的一个人。他真象个小老虎似的,大眼睛,轮廓清楚的嘴,笨里笨气的样子真好玩,他在她面前装成大人,一本正经,可是不小看小姑娘,见面总是先向她问好。
      不好了,山崎先生开始打人了,先听见啪啪的,手打在脸上的声音,然后才问:“知道为什么挨打吗?”
      “知道了。”
      一个一个在打下去呢!也会轮到他吗?
      “知道吗?”
      “知道了!”
      “知道吗?”
      “知道了!”
      千代子怕打到他那里,吓得心口咚咚响。低下头急忙加快步子,刚走到楼房拐角处,答话的声音变了,小公鸡声音叫出来了。
      山崎问:“知道吗?”
      那个尖细嗓子大声回答:“不知道!”
      “叭叭”两个嘴巴。
      “立正站好!回答我,知道吗?”
      尖细的声音发着颤说:“不知道!”
      “叭叭……”
      千代子腿抬不动了。他还是个孩子——也许比自己还小吧,怎能禁得住这么打呢?他会有什么错呢?不是好多人都喜欢他,连有道先生对他也格外宽厚吗?每次上医院,办杂事,一个人上街的活儿不是总叫他干吗?现在怎么谁也不来讲讲情呢?
      “知道”与“不知道”用敬语说起来,只在尾音上有很少一点差别。陆的发音不准,也许是被打昏了,他想回答:“知道”,说出来的却是“不知道”。怎么谁也不提醒他说一句,干看着他挨打呢?千代子给自己壮壮胆,扭转回身,走向事务室门口,想找机会提醒一下虎子。距离事务室还有十多步,山崎扬起脸盯着千代子瞪来一眼,嫌恶的问道:“你来干什么!”
      “是,先生。”千代子站住脚,微微低下头说,“我想问问先生的早饭……”
      “走你的,现在问什么早饭?”
      幸好有道先生来上班了。有道不二男是“教官”,年纪也不过二十来岁。个子很矮,穿一身在中国做的国民服。打着绑腿。战斗帽的前角捏得指向天空,戴一副近视眼镜,看去象个中学生。他随父母在南京住过,会说几句江苏味的中国话,听起来比日语更难懂,人家一听不懂他就生气。他从不打人,除去开玩笑时也不大骂人,他教华工们必须的日语,也管日常生活琐事。他算山崎的下级,可是对山崎极反感。他在背后向华工们表示,会社方面为了叫华工干好活,不主张无缘无故的太折磨他们,让他们连恢复体力的休息也得不到。还埋怨华工口粮被劳工协会人员贪污太多了。华工吃的太少,干活使不出力量来。会社方面责备他。他很委屈。因为这些事山崎作主,他无权过问。
      有道一看这阵势,就问出了什么事。张巨报告说:“我们在厂内赌博了……”
      山崎指着陆虎子说:“我问他知道为什么挨打吗?他居然说不知道,有意反抗。”
      陆虎子说:“报告,我并没有参加赌博。”
      山崎问张巨:“他没参加吗?”
      张巨说:“是的,没有参加!”
      山崎喊道:“撒谎,我亲眼看到你在场。”
      张巨说:“他坐在一边休息的,没有赌!”
      “那就更该打!”山崎走近陆虎子,一口气打了六七个耳光说,“你看他们赌了吧!你向我报告了吗?为什么不报告?为什么不报告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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